第4节(3 /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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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纪大肚子和阚三刀这二位,心里恨不能把对方活吞了,见了面却携手揽腕,笑脸相迎,称兄道弟。阚三刀哈哈一笑:“老弟,几日未见,怎么觉得你气色不太好?是不是夜里太忙了没睡好觉?”话到此处,又凑在纪大肚子耳边,小声嘀咕:“该歇着就得歇着……啊……哈哈哈……”纪大肚子怒火填膺,又不好发作,虽然恨得牙痒痒,有心当场掀了桌子,脸上堆的可全是笑,总归是场面上的人物,只是暗骂:“阚三刀你个乌龟王八蛋,你和那个黄老太太三番五次给我下阴招儿,而今老子安然无恙坐在这里,且看你意下如何?”
  两人你有来言我有去语,不咸不淡净拣场面上的话说,纵然夹枪带棒,倒也都给对方留着面子。摆上来的酒菜,阚三刀都先尝上一口,以示没动手脚,喝过三杯酒,他对纪大肚子说:“要说咱哥儿俩,谁跟谁也没仇,何必刀兵相向?打来打去还不是老百姓倒霉?再者说大炮一响,黄金万两,咱俩谁又得着便宜了?你今天能来赴宴就是给我面子,谁也别提以前的事了。”纪大肚子马上步下的本领,顶得上八个阚三刀,却是行伍出身的大老粗,可没阚三刀这么会说,心想:“我信了你的鬼,你的祖坟都让我给刨了,岂肯轻易善罢甘休?”不过阚三刀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纪大肚子也只能点头称是,反正心里头明白,纵然己方偃旗息鼓,兵退三十里,他阚三刀也不可能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只听阚三刀话头一转,说到正题上了:“头些日子,我从关外打火山请下一路仙家,“胡黄常蟒鬼”中的黄家门儿,可以呼风唤雨、撒豆成兵,能耐大了去了。我寻思怎么也得让兄弟你见识见识,这才在乾坤楼摆了酒。我听说怎么着,你那边也请来个崔道爷当军师,但不知崔老师在哪座名山居住、哪处洞府修行,练的又是什么道法?”
  江湖上说到“老师”,意指老师傅,也可以理解成江湖上的老油子,有明褒暗贬的意味。阚三刀早把崔老道的底摸透了,这一番话明知故问,抬了黄老太太贬了崔老道。我这边是关外打火山黄家门儿的一方地仙,深山老林中身怀异术的高人,你崔老道只是个家住天津城南小道子胡同摆摊儿算卦糊口的牛鼻子,比要饭的层次高点儿有限,能有几斤几两?一报家门就落了下风。
  纪大肚子一时语塞,他不会说不要紧,坐在他身边的崔老道可会吹。崔老道仰天打个哈哈,手中拂尘一摆,口中振振有词:“可笑督军问我家,我家住在紫霞中;曾为昆仑山上客,玉虚宫前了道真;修成八九玄中妙,几见桑田化碧波。”
  这几句话一出口,阚三刀和黄老太太面面相觑,闷住口再也没话可说了,因为崔老道已经吹到头了。黄老太太虽然狡诈,身上顶的只不过是个黄鼠狼,闻听此言暗暗心惊,即便是崔老道自吹自擂,十成当中仅有一成是真的,道法也是深不可测了。哪承想崔道爷就是敢吹,江湖上有名有号的“铁嘴霸王活子牙”,口中没一个字的实话,岂是浪得虚名?
  黄老太太眉头一挑,已然走到这一步,再想退可退不回去了,硬着头皮也得往上顶,默不作声地将烟袋横在手中,递到崔老道面前。什么意思?这是跟你盘道,如同江湖路上对黑话,只不过不说出来,用手势、动作比画,近似于打哑谜。崔老道一愣,低头看这烟袋锅子可真不赖,小叶紫檀的烟袋杆儿,镶着和田玉的烟嘴,估计值不少钱,这能换多少窝头啊?可是没弄明白对方的用意,以为黄老太太客气,要请自己抽烟,心说:“喝酒吃肉我可以跟你斗上一斗、比上一比,抽烟却不行。”为什么呢?崔老道常年跟南门口卖卦说书,那地方全是黄土,行人车马往来过路,带动的尘土飞扬。崔老道吃的又是张口饭,歇胳膊歇腿歇不了嘴,成天张着大嘴在街上吃土,不用熏都咳嗽,所以从不抽烟,闻见烟味儿就浑身不自在。当下也不说话,伸出二指,把对方递过来的烟袋锅子挡了回去。这一下可不要紧,黄老太太却会错了意,脸色由红转白,心说:“我把烟袋横过来是个‘一’,意思是‘一阴一阳’。《易经》有云:‘一阴一阳之谓道,阴阳不测之谓神。’他伸二指推回来,这叫‘两仪四象’啊!《周易》上说:‘两仪者,阴阳也。’世间万物,像什么天地、昼夜、寒暑,皆为两两相对、相生相克,这就对上了,而且还压了我一道。”看来这牛鼻子还真有两下子,当下心念一转,放下烟袋锅子,摆上三个酒杯,倒满了酒,举过头顶连干三杯。
  黄老太太一天三顿离不开酒,三杯酒下肚,脸色又由白转红。崔老道以为这是给烟不抽,要跟他比酒,那可不能折了面子,更何况自打上了楼就闻见这股子酒香,无奈人家两位督军交谈,他在一旁自斟自饮也不合适,这是给他搬了架梯子,立时撸起袖管儿,在自己面前摆上五个酒杯,全倒满了酒,一杯接一杯全干了。酒真是好酒,只觉醍醐灌顶,通透舒爽。黄老太太却是一惊,心说:“我刚才连喝了过顶三杯酒,暗指我‘三花聚顶’,‘人花’炼精化气,戒去淫欲;‘地花’炼气化神,气平道畅;‘天花’炼神还虚,归入太虚境界。他喝了五杯,是说他‘五气朝元’,自古说‘三花聚顶根底稳,五气朝元大道通’,这崔老道可又高出我一头。我得给他来个厉害的!”于是伸手抓过只烧鸡来,撕成七块摆在盘子里往前一推,且看他崔老道吃也不吃。
  崔老道觉得黄老太太简直太客气了,递烟、敬酒,又给鸡吃,估计是先礼后兵。他这些日子没少吃山珍海味,早也知道,山东烧鸡轻轻一碰就能脱骨,肉味鲜嫩,肥而不腻,不过烧鸡虽好,总不如对虾、海参,见黄老太太撕了一盘子烧鸡推到他面前,心说:“贫道我可不傻,放着对虾、鲍鱼不吃,吃什么烧鸡,那玩意儿多占地方!”他就没动盘子中的烧鸡,看看红烧海参够个儿,伸筷子给自己夹了一块,却觉得这块夹小了,厚着脸皮又夹了一筷子。黄老太太可吓坏了,她刚才把烧鸡撕成七块,放在盘中推至崔老道面前,暗指把你打个“七魄尽散”,而崔老道不言不语,自己往盘中夹了两大块海参,前八后九,这是告诉我他有“八九玄功”,不怕我这招儿啊!
  几个回合下来,黄老太太真让崔老道唬住了,脑门子上直冒冷汗,心说:“这牛鼻子口气也忒大了,吹牛吹得没边儿。”酒席宴上这场暗斗,旁人虽没看出什么究竟,黄老太太却自知输了个底儿朝天,当时火往上拱,手里的烟袋锅子往桌上“啪”地一摔,顿时楼上吹过阵阴风。别人没在意,二层本就是四墙凭空的阁楼,吹过一阵风算什么?崔老道无意中一抬眼,可了不得了,就见黄老太太身后影影绰绰是只大黄鼠狼,正冲着自己挤眉弄眼,毛色黄里带白。崔老道这才看出来,以前见过这只大黄鼠狼,竟是自己捉来对付董妃娘娘的那只。他心下吃了一惊,眼神这么一错,又不见了黄老太太身后的黄鼠狼。
  这个黄鼠狼虽说报仇心切,可是本来就对崔老道和纪大肚子心存忌惮。这就跟打架同理,但凡吃过一次大亏,回去三年胳膊五年腿,练好了回来报仇,本来是稳操胜券,可一见面心里就打怵。黄老太太正是如此,刚才一怒之下显了本相,转念一想,崔老道看上去只是行走江湖混饭吃的,不承想恁般了得,口气也不小,没有两下子敢说这个大话吗?要是在乾坤楼上硬碰硬,多半得吃不了兜着走,只得强压心头火收了本相。
  阚三刀和纪大肚子看不见,崔老道本就量浅降不住酒,又一连饮了五杯烧酒,眼花耳热之余,也当自己看错了,使劲儿揉了揉眼,正待定睛观瞧,只见黄老太太取出一面令旗,迎风晃了三晃,口中高叫:“道友还不现身?”只听得西北乾天“咔嚓嚓”一声惊雷响动,刚才还是天色澄清、四际无尘,霎时间风声大作、黑云如山,眼瞅着就是一场大雨。
  黄老太太在乾坤楼上呼风唤雨,在场之人无不骇异,只有崔老道喝得醉眼乜斜,并未在意。正当此时,整座乾坤楼一阵摇颤,突然从楼后古井口之中腾出一物,长约数丈,披鳞带甲,形似一条黑蟒,头顶长了一只角,故老相传这是“蛟”,比龙少一只角,比蟒多一只角,现身必降大雨。黄老太太不会道法,搬不下雷公电母,请不来四海龙王,只是从乾坤楼古井下引出一条黑蛟。阚三刀和纪大肚子以及随从军士,全看得张大了嘴合不拢。崔老道喝得东倒西歪,说话舌头都拌蒜,抬手往上一指:“我……我当是什么了不起的东……东西,就是条……黑不溜秋的大泥鳅!”
  崔老道的话一出口,立时云收雾散,一道黑气落入井中,气得黄老太太好悬没吐了血。其余的人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原来此蛟本是关外一条黑蟒,躲在乾坤楼后的古井中修炼了多年,近来已有龙形,可保一方风调雨顺。先前纪大肚子在军营处决死囚,突然天降大雨,正是黄老太太指使黑蛟作怪。这一次斗法乾坤楼,黄老太太又暗中布局,想让黑蛟一口吞了纪大肚子和崔老道,除了眼中钉,拔了肉中刺。这个忙当然不白帮,到时候让阚三刀高叫一声:“好真龙!”督军相当于这一方的土皇上,借他一句口封,黑蛟就能上天为龙了。怎知贪杯的崔老道抢先叫了一声“大泥鳅”,就把这事儿搅黄了。那么说崔老道一个卖卦说书的穷老道,又不是什么达官显贵,他说的话顶什么用?您可别忘了,咱这位崔道爷是民国初年天津卫四大奇人之首,“四神三妖”当中占了一神,被老百姓封过“殃神”,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好的从来不准,坏的一说一个准。可叹乾坤楼下的黑蛟,受了黄老太太的蛊惑,结果让崔老道一句话坏了大事,借口讨封是“有一讨没有二讨,有一封没有二封”,从此定在乾坤楼下,再也别想上天了。
  黄老太太脸色铁青,在阚三刀身旁耳语了几句。阚三刀边听边点头,然后正色对纪大肚子说:“我看这么着吧,仗是不打了,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你我二人势均力敌,何必拼个两败俱伤?可是话又说回来,一山不容二虎,僵持下去总不是了局。咱干脆来个热闹的,再过几日是天齐庙庙会,你我两家搭起戏台,两边各唱五天大戏,为什么呢?平心而论,打了这么久的仗,苦的是老百姓,也该拢拢人心了。有道是得人心者得天下,到时候让老百姓给咱分个高下,哪头的彩声大哪头就赢了,输了的不用多说,自己也没脸在这儿待了,不知你敢是不敢?”
  2
  阚三刀口中的天齐庙不在济南城中,出城往南六十里,有这么一座凤凰山。庙宇建在山崖之上,里边供奉的神明不少,门口有哼哈二将把守,下设四大天王、十殿阎君,正殿面阔三间,当中高挂一块宽大的匾额,上写“配天坐镇”。匾额下是一尊赤面金袍五绺长髯的座像,乃“天齐老爷”黄飞虎,背面还有尊倒座观音像。殿内绘着“小白龙告唐王”“目莲救母”的典故壁画。据传说这个庙里的神仙都挺灵验,无论是祈福求子还是普降甘霖,求什么有什么,要什么来什么,保着济南府乃至整个山东地界风调雨顺、五业兴旺,所以来此的善男信女从来不少,一年到头香火鼎盛至极。其实说起来,老百姓之所以愿意来这个庙里烧香,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此地四通八达,风景不凡。天齐庙造在山崖之上,庙门前是一块开阔之地,站在山下抬头仰视,不高不矮的一百单八级台阶蜿蜒而上,直通山门。登高远望,青山秀水尽收眼底,加上耳畔钟声阵阵、罄音悠扬,使人感觉置身画中,俗念顿消。每年四月初二到初七,开设五天庙会,早在三月二十就先“打教”,庙门口空地上扎好大棚,有道士昼夜诵经,善男信女从这时候开始住在山下,一直到庙会结束才走。庙会上免不了开班唱戏,三村五里的戏班子提前抓阄,谁抓上谁唱,这叫“抓阄戏”。老百姓白天逛庙,晚上听戏,听戏的时候还有个规矩,男女必须分开听,男的站一边,女的站一边,两口子也不例外。按阚三刀的意思,今年的庙会不抓阄了,咱们两家在庙门前各自搭起一座高台,自己掏钱请戏班子,比一比谁的角儿好、戏码硬!
  平心而论,纪大肚子也不想打仗,谁不知道兵凶战危,有多少军饷也不够用。可是自古以来,还没听说过两军交战以搭台唱戏一分高下的,担心其中有诈,却想不出来“诈”在何处。他又不能当面认,当即与阚三刀击掌为誓,带着崔老道下了乾坤楼。
  众人回到督军府中,关上门合计对策。崔老道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不知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对纪大肚子说:“别的尚在其次,眼下时间紧迫,得尽快把戏台搭起来,再去园子里邀角儿,说什么也不能在老百姓面前丢了面子。”
  民国初年的济南府遍地是戏园子,旧时的艺人想成角儿、扬腕儿,这是必到的地方,所以不用去别处邀角儿。并且来说,旧社会的艺人没有地位,甭管你是多大的“老板”,说句不好听的,督军手握重兵,有生杀之权,城门一关就是土皇上,请你唱戏是看得起你,搁平时做个堂会什么的,戏园子老板都得求爷爷告奶奶上赶着来,挣多少钱放一边,能在督军府唱堂会,那是祖坟冒青烟了。
  纪大肚子一边安排人前去天齐庙搭台,一边让手下去邀角儿,搭台好办,无非是损耗些人力、物力,够不上什么。可是找遍了济南城,却没一个戏班子愿意来。倒不是阚三刀使的坏,只因两大督军搭台斗戏的消息不胫而走,可把这些个唱戏的老板吓坏了,靠唱戏抢地盘定胜负,谁敢接这个戏?唱得不好,军阀头子一瞪眼,项上人头就得搬家;唱好了也不成,这边是得意了,那边怎么交代?那边也是带兵的督军,一样的兵多将广,找由头弄死一个唱戏的,比捏死只臭虫还容易,合着横竖都是死。但是谁也不敢当面回绝,督军找你唱戏你敢不去?先抓起来给你灌上一碗哑药,下半辈子你也甭想再唱了,这还是好的,遇上不讲理的,拉出去就毙了。当面不敢说不去,可都在背后想主意。懂行的去找白马汗,按照戏班里的说法,找匹大白马,越白越好,用铜钱把身上的汗刮下来,掺在水里喝了,当时嗓子就掉了,说行话这叫“倒仓”;或者找块马掌泡水喝,也有同样的效果。不懂的也有办法,人参炖狗肉多放辣椒,就着烫热了的白酒,最后来碗王八汤溜缝,全是上火的东西,吃完别说嗓子了,牙花子也是肿的,嘴都张不开,根本唱不了戏。纪大肚子的手下也有主意,没有唱功戏,咱来场面戏行不行?扎长靠、踢花枪,三张桌子摞好了,来几个“下高”,全凭身上的绝活儿,不用嗓子也可以要下好儿来。怎知这些个武生、刀马旦更狠,抄起桌子上的茶壶就往脑袋上拍,给自己来个满脸花,没了扮相还怎么上台?由此可见,当时做艺的人们为了吃口安稳饭,得有多不容易。
  这么一来,纪大肚子可就为难了。眼瞅庙会将近,去外地邀角儿一定是来不及了,找个草台班子还不够丢人现眼的,只得去求崔老道,简直把他当成了“有求必应”的土地爷。崔老道肚子里也没咒念,奈何之前打了包票,嘴上还得硬撑,只说找戏班子小事一桩,包在贫道身上了。
  说话到了搭台斗戏这一天,双方定好天黑开锣,天色刚一擦黑,两座戏台下就挤了个水泄不通,压压插插全是前来看热闹的老百姓。这些人可不单是济南府的,周围像什么章丘的、泰安的、莱芜的,甚至河南、河北的,拉家带口能来的全来了。老百姓本就爱看戏,何况还是两位督军斗戏,输的一方要退出山东,这场热闹比戏台上演的还大,就冲这个,走过路过的也得去凑个热闹。路上的行人川流不息,更有不少小商小贩穿梭其中往来叫卖,真比赶大集还要热闹。
  两座戏台一东一西设在天齐庙前的空地上,左督军纪大肚子的戏台在西边,右督军阚三刀的戏台在东边,台下各摆两张虎头太师椅。纪大肚子和阚三刀各穿将军服,胸前好几排镀金镶银的奖章耀人眼目,披元帅氅,腰横指挥刀,戴着雪白的手套,并排坐在西侧戏台下。抓阄定的纪大肚子这边先开锣,但见戏台之上灯烛高挑、亮同白昼,文武场面分持手中响器坐于台侧。
  等到两位督军坐定,军卒挡住围观的百姓,黄老太太和崔老道分别在边上打了个旁座。崔老道起身一摆拂尘,台上锣鼓家伙齐鸣,说行话这叫“打通”,为了把观众的喧哗止住,集中精神全往戏台上看。纪大肚子不住地点头,崔老道安排得挺好,角儿还没出来就这么热闹,一会儿的戏码必定精彩。打完了闹台,后边布帘子一挑,乱哄哄涌出来十几个老道,随着锣鼓点满台乱转,可脚底下步眼满对不上,没比云手,也不拉山膀,有的乱摆拂尘,有的摇头晃脑。台下的老百姓全看傻了,不知唱的这是哪出戏?正纳闷儿的当口儿,就见这些老道左右站定,又出来八位,看意思这是角儿。何以见得?这八位个儿顶个儿神头鬼脸,装束怪异,有拄拐的,有拿扇子的,有背宝剑的,有托花篮的,还有一个大姑娘。台下老百姓里有明白人瞧出来了,这是“八仙”啊!甭问,今天的戏码是《八仙过海》,又叫《蟠桃会》,这出戏可热闹,往下看吧,准错不了。
  这出戏原本唱的是八仙在蓬莱阁饮酒欢宴,酒至酣时,铁拐李提议乘兴到海上一游,众仙各凭道法渡海,惊动了东海龙王。怎知八仙到了台上,既不亮相、也不开腔,各拿各的家伙,这就比画上了。“吕洞宾”耍宝剑;“蓝采和”顶花篮儿;“铁拐李”把拐一扔,将身后的大葫芦摘下来了,掰开葫芦嘴儿喝了一口,顺怀里掏出火折子,迎风甩了甩,跟着往上一喷,吐出个大火球;“曹国舅”最有意思,把手里的玉板别在腰上,掏出一对鸳鸯板,“当里个当”地说开了山东快书。好家伙,这位国舅爷也成跑江湖的了。台底下的老百姓越瞧这“八仙”越眼熟,分明是跟大观园门口撂地卖艺的那几位,这叫唱戏吗?
  原来崔老道在纪大肚子面前夸下了海口,说这五天的戏他来安排,他上哪儿安排去?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连戏园子大门朝哪边开也不知道。不过崔老道久走江湖,结交甚广,此地虽没有朋友,却有不少“同行”,也就是这些个二老道和撂地的艺人。俗话说人不亲艺亲,见面道几句“辛苦”,这就能求人办事了。这些人不怕军阀,跑江湖的没有准地方,在山东捅了娄子不要紧,连夜就奔山西去了,又全是穷光棍儿,见崔老道开的价钱挺高,那还有什么可说的:“道爷这个忙我们帮了,不过咱不会唱戏啊!”崔老道说:“那好办,扮上之后你们几位只管上台,什么拿手练什么,画锅卖艺怎么比画在这儿就怎么比画,钱是绝不少给。”这才有了台上的戏码。
  崔老道只是个行走江湖的穷老道,这辈子没看过几场囫囵戏,不懂搭台唱戏那一套,他想得挺好,看戏不就是看热闹吗?什么生旦净末丑、神仙老虎狗,热闹就行。台下的老百姓可不干了,平日去园子里看戏得掏钱,不舍得看,盼了一年盼到这个不掏钱的,就看这个戏?还不如耍狗熊的好看呢!人群里这边一声“嗵”那边一声“嘡”,炸了锅似的,起哄的、叫倒好的此起彼伏。崔老道眼瞅着再唱下去,砖头瓦块就该往台上招呼了,偷偷对台上一挥手,锣鼓场面紧着一催,八仙和那些个二老道臊眉耷眼灰溜溜地下了台。纪大肚子脸上也挂不住了,问崔老道:“这叫什么戏?”崔老道自知这场买卖“泥了”,不过他最大的特点就是脸皮厚,没有不好意思的时候,脸上故作镇定,硬着头皮告诉纪大肚子:“头一天只是图个热闹,咱不能一上来就亮底不是?”
  要是换了别人找来这么一出戏,纪大肚子早掏枪把他崩了,但对崔老道他可不敢,只得偃旗息鼓草草收场。军民人等纷纷转过头来,但见阚三刀这边空落落的一个戏台,顶上挂着一排白纸灯笼,烛火也不太亮,照得台上幽幽暗暗、阴气森森,这是要唱哪一出?
  正诧异间,黄老太太把手一招,台上阴风飒飒,吹得那排纸灯笼左摆右晃。台下众人心头一凛,这阵风怎么这么邪乎?吹得人头皮直发紧,汗毛孔倒竖。再看台帘子“秃噜”一下自行挑起,钻出来一个“小鬼儿”,身穿黑夸衣,脸上画得青一块红一块的,来至台口亮相。众人看了一惊,这扮相太吓人了,过去也不是没见过扮小鬼的,却都不及这位,眉梢眼角简直就没个活人样,人家这脸是怎么勾的?惟妙惟肖,出了神了,这要是大半夜出去还不得吓死几位?小鬼儿亮完相紧接着翻了一串跟头,这跟头翻绝了,又快又稳又利索,锣鼓点都快赶不上了,只见黑影不见人,仿如一团黑风在台上打转,成名的云里翻也不过如此。挤在台底下看热闹的老百姓高声喝彩,说行话这是要下“尖儿”了。再一转眼,不知何时台上多出一位“判官”,头戴乌纱,穿大红蟒袍,左手托生死簿,右手握判官笔,花脸虬髯,一脚踏住翻跟头的小鬼儿,口中“哇呀呀”怪叫。小鬼儿动也不敢动了,托着“判官”这只脚,两个人又是一亮相,台下彩声如雷。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猜这是什么戏,来的是什么角儿。有人说是《探阴山》又叫《铡判官》,也有的说是《乌盆记》,还有的说是《混元盒》,可是都不对。瞧热闹的观众当中,不乏经常听戏的,也有本身就是吃梨园这碗饭的,都说不出台上这是哪一出。此时台帘一挑,上来一黑一白两个无常,手中锁链拽定一个披头散发的女鬼,到判官面前磕头行礼。判官提笔在生死簿上一勾,女鬼尖起嗓子憋足气叫了声“冤枉”,“项戴铁锁入阴曹,前仇旧恨几时消,只因错爱无情郎,可怜白骨暴荒郊”。这几句词唱得悲悲惨惨、哀哀怨怨,真好似坟中的孤魂申冤诉苦。再往下看,无常、小鬼儿走马灯似的往上带人,全是屈死的亡魂,被判官在生死簿上勾去名姓,或是四六八句唱上一小段,或是亮上一手绝活儿,摔僵尸、铁门槛、水袖喷火、五官挪移、飞剑入鞘。台底下彩声不绝,谁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戏,哪出戏有这么热闹?炸雷一般叫好,都说这出戏瞧值了!
  东边台上的戏越热闹,纪大肚子和崔老道就越丢人,真可以说是“光着屁股打幡儿——丢人丢到祖坟里去了”。他们那台戏怎么跟人家比?不由得红头涨脸,臊得恨不得一头撞死。正当此时,就听台上锣鼓齐鸣,打了这么一通“急急风”。两个无常鬼又押上来一位,扮相是个武丑,短衣襟小打扮,鼻子上抹着白道,眼圈乌青,两撇黑胡往上翘翘着,身上不算胖,可肚子却大得出号儿,也不知是天生如此,还是往衣服里塞了棉花,看着和纪大肚子有几分相似。行至台中不由分说,无常鬼抬脚蹬在武丑的腿弯上,一个踉跄跪倒在地。判官迈着方步走上前来,自打开了戏,判官也没张嘴唱过,此时节“四击头”亮相,后边跟着锣鼓经一催,张嘴念了几句白口,历数此人的条条罪状,一条比一条重,一句比一句狠。台下的百姓听得群情激愤,跺着脚地骂娘。要说刚才那些都是冤死的,这位可是真该死。判官念完了罪状,一收身上的架势,二指点着大肚子武丑,满嘴挂韵地问台下的百姓:“该不该杀?” ↑返回顶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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