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台班忆旧2(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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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里到王家上戏,头一出儿《百寿图》、二一出儿红净戏《千里走单骑》,叁出儿两下锅的《锁麟囊》,大团圆,图个吉祥。月仙演主角薛湘灵,演二路青衣赵守贞的是在梆子团中挂头牌的玉牡丹,一山不容二虎,玉牡丹本就不乐意给月仙配戏,早就推叁阻四的,等到要快开锣,差人说了声:今儿我们牡丹姑娘头痛额热身上不利索,到镇上瞧大夫去了,干脆砍了活儿。
  所谓救场如救火,晚琴做了几年戏补丁,哪里没人往哪儿去,匆匆忙忙地画个大白脸,胡乱擦胭脂抹粉儿,披了衣裳,台上已经叫道:女儿开门来!
  晚琴道:来了——
  打帘子出去,她眼睛向下一扫,男女老少拖家带口的,坐着站着,只差没挤到台上来,原来王家的堂会,十里八乡的村民皆凑个热闹,指指点点的。她心里原本就有几分怯,越唱却越觉得不对劲儿,低头一看胸前,坏哉,忘了贴线帘子,登时汗珠儿就从额角津津而下,再开口,怎么唱都不是味道。
  王家老太太睡觉不分时辰,等歇醒了晌午觉,天色已经擦黑,吃了晚饭在戏台子前面坐定,丝弦嘈嘈好不热闹。婚礼办得颇为盛大,老太太面子也排场,她满意地抽着旱烟管,先高声与左右的二婶子大妹子谈笑了一回,话题左不过庄稼的年成与鸡苗的多少,最后又都毫无悬念地落到聘礼的丰盛与新媳妇的美貌上来,等听足了奉承,才向戏台上瞟了一瞟,问管家唱的是什么戏码。
  管家回答说,回老太太的话,这出戏演的是两个新媳妇出门子,一个阔一个穷,花轿在避雨时停在了一处儿,阔的那个见着穷的那个可怜,就给了好些钱财珠宝,后来阔小姐家道中落,去给大户人家做老妈子,恰好主顾便是当初受她慷慨解囊之人,这正唱到两个花轿一处儿避雨呢。
  老太太嗓门儿阔而响亮,如果勤加练习指不定早已名满天下,单说嗓门儿大小,比起台上诸位是丝毫不遑多让的。她看了不一会子便嚷嚷:这个阔小姐薛湘灵、是叫薛湘灵的罢?她笑什么呢?
  原是晚琴一场戏唱下来,满面通红、满身细汗,先拿帕子来揩,再把线帘子装上,正待重新涂脂抹粉,检场前来催促:姑娘,马前了!快上场罢!
  晚琴饮了口热茶,还未饮尽,心想着再急也总得归置利索,嗓子仍颤抖着:不能,叫我扑扑粉。
  这检场是玉牡丹的跟包儿,自然不给她留情面,正拉扯间,检场哼道:这角儿不大,脾气倒不小!
  晚琴一听,不禁冷笑道:论脾气,我哪里敢同你们玉牡丹较高下?那若是唱砸了,也算是你们角儿的罢?她听外头弦声款动,心想左右有师父兜着,兀自在脸上压粉,遮一遮汗迹,并没有理会。
  谁知那检场的提溜着她的肩膀,将晚琴生拉硬拽到帘后,用鞋尖儿在她后心踢了一脚,晚琴便落水的旱鸭子似的踉踉跄跄地扑了出去。
  薛湘灵阔小姐出阁,花轿落在春秋亭避雨,遇上了同样是出阁的穷丫头赵守贞,戏台左右各支两副轿帘,月仙与晚琴各坐在后头。趁着空闲的时节,月仙向这边一觑,只见晚琴脸上胭脂全晕得花了,红殷殷面如重枣,活似一个关公,悄声哂她:你今儿的妆好呀!
  晚琴捂着心口喘息不已,眼底有泪,恨道:是呢,关二爷我刚唱完《挑袍》,还没来得及改脸儿呢!
  月仙不晓得个中缘故,只看她上台的身段儿滑稽,脸上也不像样子,嗤嗤地笑起来,又见她用手背往脸上揩,笑嘻嘻地阻拦道:别抹!越抹越糟。
  那厢演梅香的念完了这雨可是越来越大了,接着薛湘灵有一段唱,可是月仙却没动静,梅香侧耳听到轿帘后头正在闲侃,便提高了声量,又叫道:小姐——这雨可是越下越大了!
  月仙张了张口,这是唱到了何处悲声破寂寥还是耳听得悲声惨心中如捣?经方才那么一打岔竟把词儿给忘了,月仙当下急得眼珠子乱转,这才是真真正正的心中如捣。晚琴赶忙连比带画地向外指,月仙恍然大悟,原来是春秋亭外风雨暴,如此总算是盖过一劫,二人皆吓出了一身冷汗。回想起方才的情形,这错儿犯得着实可笑,月仙的嘴角便不知不觉地勾了起来。
  说老太太看不懂角儿的玩艺儿,可刚刚管家说故事似的讲过一遍,总明白一些情节。戏里薛湘灵赠囊是同情赵守贞家贫无嫁妆,应当做出些悲悯真挚道神情来,月仙这么一笑却坏了,同情变为嫌贫爱富,在老太太眼里分明是含沙射影地嘲弄王家的新媳妇呢!戏散场后,老太太要点一人给赏钱,她的旱烟管朝着晚琴一指——小丫儿,你过来。
  晚琴脸上黑烟锅子红胭脂膏子糊作一团,大柳干了,往两边支棱着,正寻了个无人处蹲着,见老太太唤人,抬了抬眼。
  老太太道:小丫儿,就是在叫你。
  她先给了晚琴两吊钱的喜封,紧接着道:这小丫儿,模样多好,多喜庆!
  明眼人都瞧得出这是胭脂膏子抹多了,晚琴闹了个大红脸儿,局促地垂首立着,没吱声儿。老太太又道:我看你唱得比他们都强。
  老太太抽的关东烟,呛而辛辣。晚琴微微别过脸,心中暗暗叫苦,因着这么一句话,她一个戏补丁把所有正牌的角儿们都得罪尽了,真是不叫人好过。
  管家清清嗓子,赶忙给了个台阶下:老太太是说,小角儿呢……虽是年轻了些,但俗话讲千金话白,四两唱,念白讲得有味儿。
  老太太连连点头,小丫儿,你还想要什么赏?
  等晚琴真真儿要了二斤碎谷子拌高粱,老太太却瞪起眼睛道:这是嫌我们家的饭吃不饱,故意寒碜我?
  晚琴张了张口,只觉得这老太太若有胡子定然已经吹起来了,到底没好意思说这是用来喂鸟的。老太太又扯扯她身上穿的青衣道:你唱的是出嫁的新媳妇儿,咋能穿黑的,得穿红!老太太觉得自己分析得很有道理,得意地吩咐管家去扯几尺红布来做赏。
  晚琴晓得那老太太根本没听说什么是宁穿破,不穿错的道理,再说这红料子,做个褶子太短,就算是做个小袄裁缝也会嫌给料苛刻。她却偏偏作出施舍的神情,若是自己不装作欢天喜地的模样谢过一遍,晚琴确信那吝啬老太婆会毫不犹豫地把送出去的两吊喜封给要回来。
  晚琴强装笑颜,可是双颊上的笑窝到底已经漩起来了,里面大抵无酒也令人自醉,管家的手趁着有红布做掩饰,悄悄捏住晚琴的双手不放,指腹在她滑溜溜的手背上不住地摩挲。晚琴浑身过了电似的一抖,逃也似的跑开了。
  她拿着东西回屋,身上不爽利,心里又发涩,一路翘着嘴巴。那厢月仙早已卸了行头,见晚琴进来,尖利的指甲在她耳朵上一拧,哼道:好嘛,没成想,你竟出息了! ↑返回顶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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