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4 / 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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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官客就不同了,六支朱柱,撑起一个飞帘舱顶,柱旁翼栏,可倚可坐,形如亭榭。达官巨贾邀客出游,一请都是好几船,首尾相衔,出了水关至虹桥,水面开阔,舟可相并,往往三船并行,宾客隔舟笑语,远望如神仙中人。
  由于画舫不设炉灶,所以如作竟日之游,官客船之后,必有酒船,这种船,名之为“沙飞”,阔人家往往自备,上船执役的,自然是家庖,但外庖的亦很多。
  外庖自称为“厨子”,称同行便叫“厨行”。如果有人请客,先租好一只沙飞,指定了时间、地点,到时候厨子带着下手来了,一切食料、餐具,厨行必备的器具,装入两个箩筐,由一名粗工挑了来,称为“厨担”,但厨刀、勺子,则由厨子用一方白布包好,随身携带,名为“刀包”。开宴时,或者且饮且行,或者觅一胜处,泊舟聚餐,大致以后者居多,朱竹垞的虹桥诗“行到虹桥深曲处,绿杨如荠酒船来”即是描写在柳荫下飞觞醉月的情景。
  酒船以外复有歌船。这种船的构造又自不同,高棚平台,在画舫前面,逆向而行——其实仍是同一方向,譬如都往北行,画舫面北,而歌船面南,与画舫相对,以便观赏。
  名为歌船,自然不一定非歌不可,滩簧、评话、戏法、十番鼓等等,皆可娱客,但以清唱的等级最高,或南曲,或北曲,用笛子、三弦、鼓板三样乐器伴奏,有时亦可加上笙。角色则概分为两类:引吭高歌的外净、老生,名为“大喉咙”;相对地,用假嗓的小生与旦角,便叫作“小喉咙”。
  不过,歌船且行且唱,是乾隆南巡时沿袭下来的一种规矩,为的是不误行程。扬州本地人不必如此,大多是挑最宽的水面,停舟赛曲,以哪一条歌船左右,停篙的画舫多少,来区分胜负。
  但龚定庵每至扬州,应邀游虹桥,不喜笙歌嘈杂之处,所以居停约观龙舟竞渡,另作安排,雇的是“小秦淮”妓家的画舫。
  扬州有新旧二城,新城在东,旧城在西,所以旧城的东门,恰居扬州之东。旧城南北西三面各一门,南曰“安江”,北曰“镇淮”,西曰“通泗”,但东门有二,偏南的一座较小,就叫小东门,因而通称偏北的“海宁”为“大东门”。这一带自小东门至东水关,即是骚人墨客所最向往的“小秦淮”。
  小秦淮为妓家汇聚之区,最有名的一家在合欣园,原是亢家花园旧址。扬州的盐商原籍大多为皖南,但康熙年间以“北安西亢”居首。安是安岐,字仪周,号麓村,别号松泉老人。他是朝鲜人,不知以何因缘,投身康熙朝权相明珠门下,领了明珠家的本钱,经营盐业而致巨富,生平精于鉴赏,收藏极富,扬州盐商好附庸风雅的风气就是他带起来的。不过安岐讳言他的出身,只说是天津人,所以称之为“北安”。
  “西亢”之西为山西。山西亢家,富甲天下,据说是无意中获得了李自成由北京西窜,委弃于太行山深谷之中的辎重所致。“西亢”在扬州经商时,在小东门构筑花园,沿城河造屋一百间,以容宾客,仿佛秦淮河房,土著称之为“百间房”。亢家后来经营失败,收业回山西,那座花园以贱价出售,但因这座花园太大,“买得起,养不起”,而豪于资“养得起”的大盐商,倒又不如自己称心养意,新起园林,不屑捡此便宜,所以久久无人问津。
  后来有个败落盐商家的林寡妇,眼光超人一等,看准了经营茶肆大有可为。原来扬州寄生于盐商、盐官的“食客”,不知凡几,每天纵有“公事”,不过“盐公堂”等处到一到,应个名而已,日常多暇,消遣的地方有二,一是茶肆,二是澡塘,即所谓“上午皮包水,下午水包皮”。既然是一上午勾留之处,当然要找个舒服的处所,饮馔精美、侍候周到,且有泉石花木,可供观赏,独处既佳,会客更宜,多花几文,不足萦怀。在这样一种了解之下,林寡妇买下了亢家花园,改名合欣园,还有块“活招牌”,就是林寡妇的女儿林大姑。
  林家母女经营的手法,高人一等,首先是将大门扩大,足容双车并行,门内辟广场,以容车马。尽头处,一道朱栏回廊,通到一座敞厅,题名“秋荫书屋”,这里的茶客,乃片时歇足,旋来旋去;另有好几间雅座,则供整日盘桓的茶客所需,或者避嚣,或者会客,“卯饮申饭”,供应无缺。扬州人讲究吃面,冬天用满汤,名为“大连”;夏天用半汤,浇头外加,名为“过桥”。面的本身,亦有各种花样,最好吃的一种是,以青鱼煮熟,拆骨和粉制面,叫作“没骨鱼面”,一碗大连没骨鱼面,加上珍贵的浇头,足供中人之家一日的用途。
  合欣园从林寡妇去世后,林大姑忽然失踪,行藏一直成谜,因而闭歇,改为客寓。房客中有个苏州人叫邬抡元,吹得极好的笛子,精于度曲,而且秉性随和,乐于助人,所以妓家都请他教曲,称之为“邬先生”,狎客则名之为“乌师”,久而久之,成了一个特殊的称呼,江南的通都大邑,妓女当筵一曲,不管是昆腔的笛子,“乱弹”的胡琴,伴奏之人都叫“乌师”。
  因为如此,合欣园中,渐渐出现了余淡心《板桥杂记》中所描写的情形,成了名副其实的小秦淮。其中有两家拥有自己的画舫,一叫“藏春”,一叫“流云”,便是魏仲英这天所用的一艘。
  “来,来!”魏仲英向一个年只十七八的女郎招手,“这是杭州的龚大少爷。”
  此姝大眼、小口、细腰、丰臀,腻发如云,梳一个“到枕松”的发髻,上身穿一件其薄如纱的西洋白布衫,映出贴身所着的银红肚兜,下面是一条杏黄的纱裙,无论容貌、装束,都使得龚定庵被吸住了。
  “你叫什么名字?”他握着她的手问。
  “我叫小云。”她转脸问魏仲英,“魏二少,你说龚大少是杭州人?”
  “是啊。”
  “龚大少,”小云回过脸来问,“你杭州人为什么说苏州话?”
  “莫非杭州人就不准说苏州话?”
  “我不是这意思。我是不明白,杭州人说苏州话说得这么好。”
  “龚大少不但苏州话说得好,”魏仲英接口,“扬州话也呱呱叫!”
  “真的?”小云的双眼更大而且圆,眼中是惊喜的神色。
  于是龚定庵便改了用扬州话跟小云交谈。她很伉爽,有问必答,毫无风尘中忸怩作态的习气,龚定庵颇为心许。
  这时候魏仲英约来陪龚定庵的客人,陆续都到了,一共四个人,恰好旧雨新知各一半。主人关照在沙飞上的鸨儿开席,席面由五名侑酒的女子照料,自破瓜年纪到花信年华,少长不一,但在龚定庵眼中,仍算小云为个中翘楚。
  主宾六人,侑酒的却只得五名,但向隅的不是主人,而是衣着朴素的一位三十来岁的陪客:此人姓鲍名文箕,经营盐业,已历四世——鲍文箕的伯曾祖鲍志道,字诚一,由安徽歙县棠樾村,迁居扬州,行盐而致巨富,但他的行事,别树一帜,与其他盐商,大不相同。
  扬州的盐商,除了鲍家以外,无不喜欢摆阔,尤其醉心于癖好的极致。有人好马,蓄养数百匹,纯白、枣骊、黄骠、乌骓、青花,五色皆备,早晨自厩中牵出城外去遛马,下午自城外牵回厩中,连绵街市,五花灿烂,行人无不注目,此日费刍料上千两银子的盐商,感到无比满足。有好兰的,自大门至卧室,养兰数千本。有好恶作剧的,物色巧匠,用檀香木雕成裸体妇,安上机关,栩栩如生,置诸书斋、客室,有不知情的宾客来,往往仓皇失措,急急走避,主人大乐。
  这种癖好,愈出愈奇,难以思议,有人给门客出个题目,如何能挥手万金,而顷刻间名传遐迩,门客教他买一万两银子的金箔,运到镇江金山塔上,向风扬散,一时万点金光,满天飞舞,扬州很快地便知道了有此异闻豪举。
  又有人另出一个题目,如何能令河道阻塞,连官船都要停下来,而又不致触犯法律,或惹人恼怒。答案亦很圆满,花三千两银子到苏州定制数千不倒翁,倾入河中,但见无数“南极仙翁”,载沉载浮,逐流而下,蔚为奇观,河道自然被塞住了,但即令心急赶路的人,见此光景,亦只觉得有趣,不会因为耽误了他的行程而不快。 ↑返回顶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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