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第四章悲歎(3 /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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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心愿便是成为武士。即便兄长和北条家不需要我,我也会站出来。因为我知道在这乱世中只有武士才具备守护住安寧的力量。」
  「如果你真的如此期望的话……」
  她抓着我袖口的手滑了下去,软下去的嘴角也发出一声轻叹。
  「别担心,我多年练习便是为了这一日。有家中的老将与我一同出阵,这一次我定会平安归来。」
  雪华沉默不语,只是点了点头。我的胸有成竹也并非空穴来风,比起出阵,此次我的主要职责其实是守住伊势原以东的山城要塞。这是位于相模国境内的作战,不会面临被前后夹击的风险。山城有着高地优势,不仅利于铁炮[ 铁炮:又叫火绳枪、火銃,是14世纪由欧洲传入的火器。]、也是一个能穷尽发挥我弓术的宝地。且因为是远距离的射杀,不会给没有杀过人的我造成过重的精神负担。
  不过,不敬神佛的我究竟会有那种负担吗?
  时间一转到作战当日,拂晓便动身前往要塞的我,晌午已坐在城中鸟瞰。从距离来看,上杉军从最近的营寨出发大概也是这个时候到国境线内,冬季步兵的行军速度则要更慢一些。陪在我身边的家臣除了兄长身边的将领,还有丸山城的城主,此人也是成田氏贺的长子。见我身穿印着北条家纹的腹卷,腰间是名刀江雪,这些早早便领兄长之命的人在面上并无半句不满来。只是为了贯彻信念的我也并不想在意他人的看法,这就好比我父亲被人称作恶鬼与战争狂,而他本人却丝毫不介意一般。脑中想着父亲与雪华的脸,我端起铁炮,对着要塞前的步兵先遣队打了两枪。
  作战一连持续了十日,两军都未露出疲态,但上杉军的战线明显已后撤。在那样的铁炮攻势下,再坚固的甲胄也会如白纸般脆弱。然上杉军在人数上胜于我们,上次的失利折损了不少兵力,兄长的负伤更是令阵中缺乏士气。远在小田原城的雪华似乎清楚地知晓军队的弱点,在她传信给我的第二日,便来了个会跳太鼓舞[ 太鼓舞:是猿乐的一种,艺者会在太鼓的伴奏下翩然起舞。]的艺者。艺者与阵太鼓兵[ 阵太鼓兵:在军队里演奏太鼓以鼓舞士气的特殊兵种。]在没有舞台的阵中演奏,却最终用直率的鼓声令我军士气大振。
  恶念痛扫除,用力如用兵。短短几日,我已能熟练使用铁炮。为了所想所愿,我用这致命的武器扫过人群,看他们身上被打出的血窟窿仿佛后院靶上的红心。怀揣着如此念想,我竟意犹未尽起来,不过撤军的武藏上杉氏没有再给我这个临时的大将施展的机会。因为再过几日就是新年了,兄长也传信命我停战,我在正月的祭典前返回了小田原城。
  兄嫂都替我接风洗尘,家中眾人对我的态度也不同以往,明明只是坐镇军中,仿佛我却成了立了大功的将领。今年的新年虽不寻常,但依然可用平稳二字形容,相模与武藏也维持着停战态势。打破我安寧的,是初春里兄长的传唤。
  「阿照。」
  康復中的兄长拄着单拐立在本丸的梅花屏风前,见我走近他,他便喊出我的名字。兄长的气色好了一些,但沧桑的面容一如既往。他屏退了身旁所有人,我们二人坐在寂寥无声的屋内,随后他紧贴着我的耳朵这样说道:
  「我寻到鹤若的下落了。」
  我端着茶壶正要倾倒的手猛然间抖了一下,茶水洒在兄长那面的桌沿,几乎就要滴到他衣服上,然而他却丝毫不在意地继续说着:
  「阿照,你去把鹤若找回来。这件事只有你能做到。」
  说话时他近乎没有眨眼,但他的手穿过桌下,递给我一把东西。我定睛一看,他已将自己的胁差[ 胁差:一种较短的日本刀。]放在我膝盖旁,那上面用布绳子捆着一张地图。心领神会的我即刻动身,他说只有我能做到,我便压根儿没让人跟来,而兄长也对外谎称是送我去伊豆做客。只是寻回一个孩童,确实是毫不费力的事。
  儘管我最后带回来的,是名叫鹤若的孩子的头颅。
  鹤若是我父亲最小的儿子,是父亲跟一个不起眼的侧室所生的。这个侧室在生下孩子后没多久就去世了,而鹤若在八岁时也因为得了传染病被父亲送出小田原城,不过除了父亲以外没人知道这孩子在哪。不幸的是一年以后我父亲也去世了,鹤若的下落便成了永远的谜团,连父亲身边的近臣也不得而知。我也确信这些服从于父亲的家老比我和兄长更想知道谜底。
  任谁也没想到,这位高贵的大名公子被送到了足柄郡的村庄里,由一对受命于组头[ 组头:其实是江户时期才出现的官职,负责协助管理村中事务。]的夫妇照看。我下到足柄的村落时,只见到一个健康的少年站在田间。
  「这位姐姐,不要再往前走了,田里的泥土会弄脏你的衣服的。」
  穿着粗糙白布衣裳的少年对我说,从他的眉宇间,我似乎看到了些许我儿时的模样。如此我便能篤定他就是我父亲的孩子,是我唯一的弟弟。我没有听他的劝告,自顾自地走近他,见我是位年轻的女性,他没有表现出任何戒备之心。如果一直长在城中,他这般年纪的孩子,估计早就深陷手足相争的漩涡、只能心惊胆战地活着。
  而我也不知道自己事到如今为何还要全盘听从兄长的命令。已在战场上杀过人的我,之后就要用袖中的胁差对准这孩子的喉管。
  趁他没笑着对我说出第二句话以前,我用刀捅穿了他的脖子,来不及发出呜咽的鹤若的鲜血喷到了我脸上,他的白衣也被污染,点点血跡像斑驳的梅花。随后为了向兄长复命,他的脑袋也被我砍下,最后留在田地间的只剩一具无头尸体。此时是怎样的景象徜徉在我脑中呢?是得到同样待遇的一色直幸,还是暴毙在屋中的父亲,抑或是在我耳边阴森笑着的兄长。
  然而杀死鹤若的我仅能在梦中懺悔,因为没过多久,北条家的海上贸易又面临着严峻的问题。原先与我们有着紧密贸易关係的大明国因苦于东南沿海的匪寇侵扰,遂在举国的口岸施行对日之本的海禁政策,而后又稍许放宽、但只允许持有大明国政府颁发的公文书的船队往返停靠。这珍贵的公文书如今被尾张斯波氏把控着。
  尾张叁河联军在之前与远江国的战争中并未取胜便匆忙停战,可尾张国的铁炮队也让今川纯信大人吃尽苦头。斯波氏主动放弃优势的原因,在于此前京都幕府发生的内乱。足利将军居住的京都被畿内[ 畿内:京都地区周边五国的统称。]一带的大名带兵包围,斯波氏听闻便打着救援将军大人的旗号、名正言顺出兵畿内。此举不仅打退了叛乱者,还令空有名头却软弱无能的将军家蜷缩于自己的视线之下。
  把控了幕府,斯波氏也理所当然地得到了幕府才能持有的大明国的公文书。大明国有着先进的火器製造技术,日之本如今的铁炮等火器多从大明国进口而来,北条家自然也不例外。但眼下大明国商船的进出之地只剩下尾张国家门前的伊势湾,不光如此,从国内运出的货物也无法再出口到大明。这对于仰仗出口贸易的沿海国家来说无疑是毁灭性的打击。
  这一年是格里历的一五八叁年,由初夏至深秋,相模与武藏国的酣战一连数月,心力交瘁的我退回到小田原城,像往年一般、等待着正月祭典的到来。到了冬日,城内的物资更为紧俏,连我面前的火盆里也没添进多少炭块,它发挥着若有若无的馀热,似乎昭示着一簇旺盛的篝火即将熄灭的景象。
  不尽人意的收成、艰难曲折的海贸,穷尽奢靡的用度……数个问题在与武藏国持续两年的战争中接连爆发。兄长身残后,他自负的决断心却没有减退。他听取了淀川六郎的建议,与烧杀抢掠的海寇做起银钱交易。无论是大明国还是本国的海寇,都是一些迫于生计才走上邪路的流民。这些流民形成一定规模后便组成海寇船队、骚扰沿海地区停靠的船隻和居民。一言以蔽之,他们需要的不过是钱而已。而出钱不仅能免于海寇侵扰,还能借用他们在两国之间的走私航路,继续与大明国进行暗中贸易。然而养虎为患,得不到满足的海寇劫走了北条家高价购置的火器——这些火器原计画将投入新年结束后对武藏国茅崎城的总攻。
  在梦中懺悔着的我终究是醒了,兄长也在梦中被人当头一棒。
  新年前后的几天是我所剩无几的停战日。这之后即便缺少军粮与火器支援,我仍要硬着头皮上前线。只有拿下茅崎城,北条家才有同武藏国谈判的资本,若是在此放弃,两国间的战乱不知何年才会结束。 ↑返回顶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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