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天下:张宏杰解读中国帝王 第2节(2 /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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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帝王生涯中遇到的太多挫折、打击、不如意是熙宗精神变态的主要原因。他十七岁继位是贵族拥立的结果,在帝王生涯的前数年内,朝中重臣专权,处处受权臣掣肘,令他无法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在朝中连绵数年的残酷政治斗争中,他的众多亲族都在相互仇杀中惨死,使他十分苦闷。特别让他无法承受的是,那些诛杀他的亲叔、堂叔、叔祖的诏书,都是在权臣的胁迫下由他亲自签署的,这对他造成了严重的刺激,使他开始酗酒。压断他神经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他未能保护自己十分信任的大臣宇文虚中,在宇文虚中被处死后十个月,他初次显示出精神异常。其时他宴请大臣,“酌酒赐元,元不能饮,上怒,仗剑逼之,元逃去。命左丞宗宪召元,宗宪与元俱去,上益怒,是时户部尚书宗礼在侧,使之跪,手杀之”。
  在此之后,长期酗酒的熙宗更是时常处于神志不清的状态,由原来温文尔雅的书生皇帝一变而为杀人狂,终于在三十一岁的盛年死于非命。可以说,金熙宗是帝王中因为政治斗争导致心理变态的典型标本。
  八
  中国皇帝制度和西方君主制度的最后一点不同是,中国皇帝制度确立之后,皇帝的权力在历史上呈逐渐扩张之势,而英国国王的权势却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日渐减少。换句话说,在中国,是统治者日益把民众关进越来越严密的笼子,而在英国,是民众逐步把国王装进了笼子。
  自秦始皇建立皇帝制度以后,中国的专制统治方式从粗放简单发展到精密深刻,统治层面从控制人的身体逐步发展到控制人的精神,皇帝与臣民的关系越拉越远,民众奴化的程度越来越深。
  自秦朝到西汉,丞相入朝之时,皇帝会起立欢迎;从东汉至宋初,宰相可以在皇帝面前坐而论道;宋朝初年之后,宰臣在皇帝面前不再有座位,但还可以站在皇帝面前说话;而到了明清两朝,不论哪个大臣,在皇帝面前都必须跪着说话了。宫廷礼仪的这种演变,简洁地反映出皇权日盛、臣权日衰的演变过程。
  宋代以前,中国还没有文字狱的说法;明代以前,中国专制统治虽然严密,但是毕竟还有一些权力管不到的地方。士人们不满朝政,可以挂冠而去,隐居山林。而到了明代,不愿当官居然成为被皇帝杀头的理由。及至清代,人们的私人日记和通信都成了被判罪的理由,文字狱使得所有大清臣民噤口不言。
  而在英国,虽然国王与贵族的斗争出现多次反复,但总的趋势是专制王权日益削弱,贵族和民众的权利日益伸张,最终导致了君主立宪制的形成。英国人很早就意识到,不受约束的专制权力必然给国家带来动荡和祸乱,所以贵族总是不失时机地趁国王处于软弱状态时,把一道道绳索套到他的头上。从《大宪章》到《默顿法规》,再到《牛津条例》,英国人根据形势的需要,一步步缩小国王的权力范围,直至内阁制度成熟,王权对国家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时,通过君主立宪制,把国王架空起来。因此,英国国王权力范围的变化史,也就是英国保守主义自由民主的发展史。
  随着皇帝制度对社会控制得越来越严密,它给中国社会的发展带来的灾难性后果也越来越严重。它通过空前严密而有效的专制体制抑制了社会活力,束缚了人民的创造力。在皇帝制度出现后的两千年间,中国社会万马齐喑、死气沉沉,再没有出现一个可与先秦诸子比肩的大思想家,社会制度也没有出现一次大的创新和变革。中国人一直在“做稳了奴隶”和“求做奴隶而不得”的了无新意的一治一乱中挣扎,“奴隶性格”和“专制性格”日益发展成民族性格中相辅相成的两个突出特征。正如同狮子和绵羊分别代表“勇气”和“懦弱”一样,近代以来,“中国”和“西方”在世界范围的语境中通常被用来指代专制和民主。
  在西方思想家看来,古代中国无疑是世界上最专制的国家。每一个近距离接触到中国文化的西方人,首先闻到的都是刺鼻的、浸透了中国社会每一个细胞的专制主义气息。那些最早对中国文化进行观察的西方思想家,无不为他们所看到的情景切齿扼腕,视之为人类精神史上独一无二的惨状。黑格尔认为,中国的民族精神,本质上是一种东方特有的专制与奴役精神,“只有服从与奴役,没有精神的独立与主体意识的自由”。孟德斯鸠则说,统治中国的“原则是恐怖”。他用语极端而刻薄,然而令人绝望的是,这种推向了极端的判断今天回头看来仍然基本正确:“在那个地方的一切历史里,是连一段表现自由精神的记录都不可能找到的。那里,除了极端的奴役之外,我们将永远看不见任何其他东西。”
  当文化中国在与西方的迎头撞击中头破血流、遍体鳞伤之后,中国的思想者也开始对传统文化痛切反思。一百六十年来,思想家达成共识,专制主义是中国一切文化病象的罪魁祸首,也是最难医治的文化病根;是它束缚和压制着中国人不能发展成“完全的人”,是它导致了中国人国民性中的“守旧症”、“非我症”、“不合作症”、“麻痹症”。
  第一章
  嘉庆:滑落曲线
  接班
  一
  老皇帝又一次在凌晨三点多就醒了。贴身太监早就料到这一点,皇帝轻微的鼾声一停,他就从地上站起来,开始给乾隆一件件穿好衣服。然后,老皇帝就垂衣静坐在御榻之上,耐心地等待三个小时后的阳光。
  这已经是近年来的常态了。乾隆皇帝的身体是有史以来中国帝王中最好的,然而,自然规律毕竟不可违抗。《乾隆皇帝实录》记载,乾隆五十岁之后,睡眠即开始减少,“年高少寐,每当丑寅之际,即垂衣待旦,是以为常”。
  更何况今天的日子是多么特殊。就在三个小时前的子时,大清帝国使用了六十年的乾隆年号永远地成为历史。今天已经是大清嘉庆元年(1796年)正月初一。乾隆比平常更早醒了近一个小时,就是因为心中惦记着今天的“禅位大典”。生性周密的他在心中把所有的环节又盘算了一遍,再一次确认,万无一失。
  二
  从乾隆中期开始,接班人问题就成了全大清帝国关心的焦点。
  虽然有清一代,严禁皇子与大臣交接,然而通过皇子师傅这一渠道,朝野上下对四位皇子也并非毫无了解。几位皇子都各具才华,却大多缺陷明显:八阿哥喜爱酒色,十一阿哥出名的吝啬,十七阿哥则轻佻浮躁,胸无大志。只有年仅十三岁的皇十五子,声名最好。当时出使天朝的朝鲜使臣回国后,向他们的国王汇报见闻时多次说:“第十五子嘉亲王颙琰,聪明力学,颇有人望。”“皇子见存四人,八王、十一王、十七王俱无令名,唯十五王饬躬读书,刚明有戒,长于禁中,声誉颇多。”
  岁月不待人,年过花甲的乾隆必须做出决定。他在传位密诏中小心翼翼地写下了颙琰的名字,不过放下笔后,他一直不能驱走心中的忐忑。毕竟,十三岁这个年龄对于一个继承人来说,是太小了,这棵看起来不错的幼苗能否长成参天大树,谁也不能确定。乾隆三十八年(1773年)冬至,六十三岁的老皇帝到天坛祭天,跪在圜丘中心,默默地向苍天祷告:“我已经秘密立颙琰为皇储,然而此子年仅十三,性情未定。如果颙琰有能力继承国家宏业,则祀求上天保佑他诸事有成。如果他并非贤能之人,愿上天让他短命而死,使他不能继承大统。我并非不爱自己的儿子,只是为祖宗江山计,不得不如此。”
  虽然感情丰富,然而在这个政治超人心中,儿女之情与帝王的责任感比起来,恰如鸿毛之于泰山。
  好在上天似乎对颙琰也比较满意,从乾隆三十八年到六十年(1773—1795),颙琰一直身体健康,他的表现也越来越得到乾隆的肯定。到了举行禅位大典的这一刻,乾隆心中为这个接班人打了八十分。
  让乾隆满意的有四点:
  第一,从性格上看,皇十五子少年老成,他性格中最大的特点是自制力强。他起居有常,举止有度,学习勤奋,办事认真,从不逾规矩一步。这是最让乾隆欣赏的。
  第二,此人品质“端淳”,生活俭朴,为人谦逊,特别是富于同情心,待人十分真挚,善于为他人着想。
  第三,从学业上看,经历了二十多年严格、系统、高质量的帝王教育,颙琰对儒家心性之学颇有心得。他的修养是建立在学养的基础之上的,因此根基牢固。另外,此子武功骑射成绩虽然比不上他的父亲和曾祖父,但在兄弟当中也是首屈一指。
  第四,从外表看,颙琰是清朝历代皇帝中长得最端正、最上相的一位。他中等身材,皮肤白皙,五官端正,一副雍容华贵的相貌。脸形介于方圆之间,显示出他性格的平衡和理智。经过从小就开始的仪表训练,他在出席大的场合时,总是举止高贵,镇定自如,讲话不慌不忙,富有条理。
  另外,这一年,嘉庆三十六岁。这个年龄,既精力充沛又富有经验。生命由青春期的青涩、青年期的热烈,转为中年前期的稳健有力,正是主掌一个庞大帝国的最佳年龄。 ↑返回顶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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