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天下:张宏杰解读中国帝王 第7节(3 /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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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次落第使洪秀全的人生之路彻底明确了。他已经考了十五年,如今年已三十岁,功名这条路显然是走不通了。学习别的手艺也已经来不及。他肩不能担,手不能提。除了那个离奇的梦之外,他无论是文笔、能力还是性格,都相当平庸。从他后来的人生表现来看,我们很难相信他能在其他领域获得什么引人注目的成功。
  在抑郁无聊之中,他收拾旧书,发现了几本《劝世良言》。这是六年前那次赶考时一个传教士送给他的。既然不要钱,他就留了下来。此时闲来无事,就坐下来翻翻。如前所述,他突然想起了那个梦:这里面描写的上帝,和他梦中的那位老人怎么那么相似?
  一个念头电光石火般在洪秀全脑中闪过。走投无路的他仿佛突然看到了一条金光大道,他兴奋地告诉自己的家人,他是“上帝之子”,是“天下万物之主”。
  “拜上帝会”从此诞生。被命运逼到了墙角的洪秀全抓到了最后一根稻草。不,不是稻草,而是打开一个全新世界的金钥匙。他的那个“异梦”,找到了生根发芽的土壤。
  二
  从表面上看,历史之所以好玩,是因为它的创作者是一位把“偶然”运用到了极致的戏剧大师。不过,历史的深奥或者悲哀实际上在于,每一个偶然背后都隐藏着巨大而沉重的必然。太平天国因为它“中西结合”的特殊方式,在中国历史上显得相当怪异。其实,在这张怪异的面孔下面,它的每一个细节其实都不过是漫长而复杂的中国历史的再现。
  “一个梦的家当”这种异事,并不是只发生在洪秀全身上。我们随手翻检史书,在他之前和之后,都可以找到相似的例子。
  《钦定剿捕临清逆匪纪略》载,乾隆三十九年,山东清水教起义的领导人王伦在起义之前,曾经“梦见是龙”,因此预测自己“将来大贵”。这个梦坚定了他起事的决心,后来又被广泛宣传,成了教徒们信心的来源。
  《靖逆记》载,嘉庆年间,天理教起义的重要首领李文成,之所以始终坚信自己能成大事,也是因为一个奇怪的梦:“夜梦魔神语之曰:君乃十八子明道震宫九教主也,得东方生气,居河洛之中,协符大运。文成惊异,益自负。”甚至在洪秀全的伟业烟消云散一百多年以后的新中国,这种事还曾经多次重复。比如《帝梦惊华》中记载,1980年左右,四川巴中县青山乡曹家沟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农民曹家元做了一个怪梦,梦见他爷爷坟前坐着一位白须老人,老人头上有一条一丈多长的金龙腾飞。老人说:“我是你爷爷,把这个坛子给你吧!”他打开一看,里面都是黄澄澄的金子。
  不久之后,他又做了一个怪梦,梦到他进了县剧团,演出“黄袍加身”的戏,宫娥彩女排成两排,站在他的身后。
  这两个梦使他相信自己有皇帝之运,因此自命不凡。后来1982年春节扫房时,他又在木仓中偶然拾得《五公经》一本。读了这本书,他更加相信自己就是书中的“应运之人”,从此不再劳动,专心研究《五公经》,投入民间宗教事业,学会了“出神”、“走阴”,在发展了一批信徒之后,于1982年5月16日在曹家沟自家院中举行了登基大典。信徒八十一人跪拜在地,在小小山村里,场面相当壮观。当然不久后,此组织就被公安机关侦知并迅速剿灭。
  三
  洪秀全经历的背后隐藏的另一个规律是:那些民间宗教的创立者,起初往往都在俗世的奋斗中屡屡受挫。
  在解放之后破获的许多起“会道门”案件中,这个规律表现得很明显。《帝梦惊华》中还记载了一个案例: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在苏北盐阜创立了“黄坛教”的朱良美,在创教之前是一个四十多岁的老光棍儿。他因为长相肥丑,又不务正业,被人称为“猪郎公”。被命运逼到角落后,他狗急跳墙,宣布自己是观音菩萨的儿子,创立“黄坛教”,以此奇招一举扭转了人生的颓势。他以“狐仙附体帮人治病”的方式,发展了附近六十户二百五十余人入教。原本娶不上老婆的他成为教首后,给自己设了三宫六院,在信徒中挑选“娘娘”,前后封了“正宫娘娘”、“东宫娘娘”、“西宫娘娘”及“贵妃”共计十七人,过上了帝王级的豪华性生活。
  1990年,在河南嵩县老曼场创立“万顺天国”的李成福,命运与朱良美大同小异。他因为家境贫困,又不务正业,一直没娶上老婆。直到三十四岁,才和一个带着孩子的寡妇订了婚。订婚不久,那个水性杨花的寡妇又移情于他的弟弟,成了他的弟媳。悲愤之下,李成福离家出走,背井离乡,发誓要改变自己的命运,衣锦还乡。在挖了两年山药之后,他凭着自学的看风水、算卦的本事,在异乡获得了山民们的尊重。他手持几本《奇门遁》、《推背图》,向山民们宣布这个朝代快完了,他要执掌江山。巧舌如簧的他居然成功地发展了一批骨干,创建了“安民党”,筹建“万李起义军”,并在1990年正月的一个晚上宣布“万顺天国”正式成立。可惜他远没有洪秀全走运,“天国”成立不久,他就进了监狱。
  当然,中国历史上最典型的例子,还是嘉庆年间天理教起义的总导演林清。这次起义因为义军传奇般地攻入紫禁城而名垂青史。起义总首领林清的命运转折,生动地向我们演示了民间宗教是如何“变废为宝”“点石成金”的。
  林清于乾隆三十五年(1770年)生于北京近郊。父亲是一名衙门里的书吏。他的前半生几乎完全是由大大小小的失败串联起来的,这些失败之间甚至没有什么缓冲地带。
  据《靖逆记》描述,林清“少无赖,(其父)先本捶挞之,不克悛,屏处药肆”。读了几年书后,他发现自己不是读书的材料,于是,在他十七岁那年,父亲把他送到一家药铺里当学徒。三年学习期满,他学了点中药知识,“并略懂医病”,就此走上了社会。
  他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三里河一个药店里当伙计。本来这是一个不错的职业,不幸的是,他刚走上社会就染上了嫖娼的恶习,因此得了梅毒,长了一身的毒疮,“被药铺逐出”。
  他的第二份工作收入又低,又不体面——在顺城门外大街打更。这一般是老头儿干的活儿。不过也有好处,因为打更都是深更半夜出来,不怕人瞧见他的毒疮。不久之后,父亲去世,他的毒疮也好得差不多了,就回乡顶替父职,任黄村巡检司书吏。
  书吏虽然工资低微,有的甚至没有工资,但是因为充当着官僚体系与民间社会的连接轴,这些人拥有操纵潜规则的空间。心黑手狠而又“门儿清”的书吏中,不乏发财致富者。可惜林清发财之心过于操切。当上书吏不久,他就因为私扣民夫工资而被革退。这是他第三次失业。
  被“开除公职”之后,他并不服输,决定自己创业,投身商业,用没被官员查出的那部分贪污款与他姐夫合伙,在黄村开了个茶馆。一开始,他跑东跑西,很卖力气,茶馆经营的势头不错。怎奈他做事只有三分钟热度,事业刚开头,他就陷入赌博之中,不久把自己的这份本钱输得精光,被姐夫撵了出去。这是他第四次失业。
  连续遭遇了三板斧后,他对人生并没有失去信心。他的长处就是从不服输,“大不了从头再来”。他怀着“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偷越边墙,潜入满清皇帝们圈为禁地的热河。在那里,他凭着一张三寸不烂之舌和曾经经管河务工程的“工作资历”,获得了一位管理皇家工程的“汪巴大人”的信任,参与管理“布达拉石作工程”。工程项目自古至今都是贪污腐败的最佳渠道,这是他职业生涯中最成功的一次经历。很快他就赚了一大笔钱,“衣锦还乡”,大摇大摆地在人们惊讶的目光中回到了黄村。
  然而好景不长,财主日子没过几天,因为赌博和嫖娼,他很快就把这笔钱败光了,再次成了穷人。
  不过见识过花花世界的他已经知道了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于是他再度外出,南下苏杭。在苏州,他谋到了一份在“四府粮道衙门”当长随的工作。《靖逆记》记载:“清有口给,能营贿赂所得,即散去若粪土。及事觉,官绳以法,清潜逃。”也就是说,他又一次因为过于大胆地贪污枉法而失业。这是第五次。
  这次失业的后果十分严重,因为这是遥远的他乡,举目无亲,他连家都回不了。想来想去,只好靠记得的几个药方当上了游方医生。游方医生其实比乞丐强不了多少,居无定所,饥一顿饱一顿,更谈不上能攒下钱了。没办法,他平生第一次当了苦力,在粮船上给人拉纤。这份工作的好处是他可以沿运河一路北上,回到北京。不过当粮船到达北京时,他已经形同乞丐。
  回到北京之后,他又卖过鹌鹑,还当过鸟雀铺店员,因为好吃懒做都没干长久。他还因为将鸟雀店本钱花光,“险些被人送官”。最终,他只好灰溜溜地回到黄村,落脚在外甥董国太家。
  总结前半生,林清换了十来种工作,除了在热河的一次外,基本上都以失败告终。这一方面固然说明“大清盛世”中社会底层的生存状况并不如王朝自己宣传的那么安稳,另一方面也说明林清本人性格中存在着致命的缺点——好逸恶劳、性情浮躁、做事没常性、大手大脚。
  直到加入民间宗教后,这个“屡战屡败”、“百无一能”的“废人”的命运才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重大转折。嘉庆十二年(1807年),三十七岁的林清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加入了“荣华会”(即“八卦教”中的“坎卦教”)。
  我们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林清加入荣华会是因为真正的信仰,《靖逆记》说:“清之初入教也,意图敛钱,无大志。”这个说法的根据,是林清自己的供词:“我起初倡会,原是意图敛钱。” ↑返回顶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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