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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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咦,他的手放开了!”
  “把他抬上来。抓住他的肩膀,把他的身体翻过来。动作轻一点。一、二、三,翻!”
  “老天!你看他的头!”那个船员惊叫了一声“他脑袋开花了!”
  “他一定是在暴风雨中撞到了木板。”船长的弟弟说。
  “你错了。”船长不以为然,他盯着那个伤口说“他的伤口太整齐了,像被刀子劈开一样。那是枪伤,他是被子弹打到的。”
  “不一定吧?”
  “而且还不只一枪。”船长又补充了一句,眼睛来回打量着那个人的身体“好了,现在我们把船开到黑港岛去。到那的距离最近,而且港口就有个医生。”
  “你是说那个英国佬?”
  “他还在帮人看病。”
  “那恐怕得碰运气了,看看时间对不对。”船长的弟弟说“如果他没喝得烂醉的话。更何况,他医好的动物比人多。”
  “无所谓了。等船到码头时,他恐怕已经死了。要是他侥幸还活着,跑这趟路多花的油钱,少抓的鱼,都要算在他头上。好了,把医药箱拿来,包上他的头,想办法尽量让他多撑一会。”
  “你们看!”那个船员忽然大叫了一声“你们看他的眼睛!”
  “怎么样了?”船长的弟弟问。
  “他的眼睛刚才明明是灰色的——像铁丝一样灰灰的,可是,可是你们看,怎么突然又变成蓝色的了!”
  “大概是现在太阳比较大了,”船长耸耸肩说“要不然就是你被太阳晒得眼花了。管他的,反正进了坟墓,谁管你眼珠子什么颜色。”
  渔船断断续续拉响汽笛,夹杂着海鸥持续不断的尖锐啼叫,听起来很不协调。两种声音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种海边特有的交响乐。已经快黄昏了,然而,西方的天际,太阳却依然像团火球。一丝风也没有,空气凝滞潮湿,热得让人受不了。码头后面是条鹅卵石铺成的街道,正对着港口。街道上有排斑驳的白色房子,房子中间隔着干瘪瘪的泥沙地,地面上的野草几乎泛滥成灾。房子的门廊都已残破不堪,只剩下几根仓卒埋设的柱子,上面顶着格子雕花棚盖,粉刷的灰泥剥落殆尽。几十年前,黑港岛也曾风光一时。当时,这里的居民曾经有过美丽的幻想,以为黑港岛会成为地中海上另一个旅游胜地。可惜这个美梦一直没有实现。
  那一整排房子,每一户前面都有一条延伸到街上的走道,不过,最后那栋房子的走道却和另外几户不太一样,有很明显的杂沓脚印,看得出来人们往来很频繁。英国佬就住在那栋房子里。八年前,那个英国佬突然来到黑港岛。他怎么会跑到这里来呢?没人知道,也没人在乎。他是个医生,而港口正好需要一个医生。鱼钩、钓针、刀子,这些东西虽然是吃饭的家伙,但一不小心也会让人皮开肉绽,没办法干活。要是你选对了日子碰到这位“大夫”那么你身上缝合的伤口就不会留下太难看的疤痕。不过,相反,要是你闻到他身上冲天的酒臭,那么,不管他喝的是威士忌还是葡萄酒,你都得祈求老天保佑了。
  反正就是这么回事,你也没得挑。俗话说得好,聊胜于无嘛。
  不过,今天医生是不看病的,他家门口的走道上看不到半个人影。因为,今天是星期天。整个港口无人不知,每逢星期六晚上,医生一定会到村子里喝个烂醉如泥,然后再找个妓女陪他睡觉。看哪一个正好有空挡就找哪一个。当然,大家也都知道,过去这几周,这位医生每个星期六的周际大事也暂停了。他已经很久没在村子里出现了。不过,他的改变其实也没有大家想像的那么大。每隔一段时间,还是有人会固定把一瓶又一瓶的苏格兰威士忌送到他家去。所以说,酒还是照喝不误,只是不出门了而已。不久之前,有一艘拉乔塔那边的渔船到岛上来,还把一个不知名的陌生男人送到他家里。说他是个人,还不如说是一具尸体。自从那天开始,英国佬就再也没有出过门了。
  乔福瑞华斯本大夫打着瞌睡。他的头渐渐往下掉,后来,下巴顶到了锁骨上,嘴里的腥臭味呛进了鼻子。那味道实在不怎么好闻,于是,他吓了一跳,人就醒了过来。他眨了眨眼,好让自己稍微清醒一点,然后瞄了一眼开着的房门。他的病人有时会发出呓语,含含糊糊地说一大串没头没脑的话。难道又是他在说梦话,吵醒他的好梦吗?不对,没听到他的声音,而且,今天连外面的海鸥都大发慈悲,安静得出奇。今天是星期天,黑港岛上的神圣日子,没有满载鱼虾进港的渔船,那些海鸥也不会被引得一阵阵骚动了。
  他椅子旁边有张小桌子,桌上摆着一瓶威士忌和一个酒杯。酒杯已经空了,酒还剩下半瓶。他望着酒杯和酒瓶,心里几分得意。有进步。以往每到星期天的这个时间,不光酒杯,连酒瓶也是空的,而且,威士忌下肚之后,前一天晚上的宿醉还会变本加厉。
  他不禁微微一笑。愿上帝祝福他那个住在英格兰考文垂市的老大姊。他老姊每个月领了养老金之后,就会寄几瓶苏格兰威士忌到岛上来。她叫贝丝,是个好女人,其实,她有的是钱,买得起更多酒,绝对远多于寄来的这几瓶,不过,他倒是很感激她没有寄太多来。而且,她也不可能永远这样。总有一天,她人走了,钱也就没了。到时候,他就只好喝那些廉价的葡萄酒,然后,人就会变得越来越麻木,直到有一天,连痛苦都感觉不到了。永远都感觉不到了。
  他已经越来越认命,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面临这样的结局然而,三个星期又五天前,事情起了变化。那天,有几个渔夫找上门来,把一个垂死的陌生人交给他。那几个渔夫甚至不肯表明身份,他们把人送来,只是出于一片好心。他们不想见死不救,但也不想趟这趟浑水,沾上什么麻烦。上帝一定会体谅他们的,因为,这个人是被子弹打伤的。
  不过,几个渔夫只知道那个人受了枪伤,却没想到,有些东西远比子弹对他身体所造成的伤害更可怕。那颗子弹还伤到了他的心智。
  瘦骨嶙峋的医生两手用力往椅子上一撑,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窗边,看看外面的港口。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睛,于是,他把百叶窗放下来,眯着眼睛从叶片中间看底下的街道,他要看看究竟怎么回事,特别是那一阵哗啦啦的噪音究竟从哪来的。原来是一辆马车。今天是星期天,有个渔夫带着一家子出来兜风。他想,除了这个鬼地方,天底下还有哪里能看到这种场面?对了,他忽然想到,从前在伦敦也有类似的画面。每到夏天,伦敦市中心都能看到被打扮得雄赳赳气昂昂的公马,拖着满载观光客的华丽马车,穿越摄政公园。一想到那种对比,他不禁失声大笑。不过,他也只笑了一下子,转眼间,他的笑容就消失了。他忽然又想到三个多星期前的那一天,那不可思议的一天。本来,他已经死了心,这辈子休想再回英国了。然而,如今他又重新燃起希望,他很可能有机会再回去。他的人生有了新的转机,因为,那个陌生人有能力改变一切。
  伯恩的身份00除非他诊断错误,否则,那个病人随时都会醒过来。很可能是今天,或者再过一个小时,甚至再过一分钟。他伤得很重,身上有多处深深的伤口,腿上、胃部、胸口。还好子弹并没有贯穿他的身体,否则他很可能早就没命了。子弹还留在他体内,炽热的金属烧灼时产生了止血的效果,而海水的持续冲刷也发挥了消毒伤口的功效。本来取出子弹是极其危险的,不过,正因为他的伤口已经被高温和海水消过毒,皮肉组织已经软化,不需要任何准备就可以立即手术,所以,整个过程几乎没有任何危险。真正麻烦的是他头盖骨上的伤口。虽然子弹只伤及头盖骨,并没有贯穿脑部,但子弹的冲击力却在视丘和海马回造成了瘀伤。要是当初子弹穿透头盖骨,伤到这两个区域的脑组织,那么,无论在哪一个区域,就算子弹只深入几厘米,都会造成脑部关键功能的永久丧失。还好,他的关键功能并没有受损。那一刹那,华斯本立刻做了个决定。在接下来的三十六小时里,他滴酒未沾,拼命吃淀粉类的食物,拼命喝水。能吃喝多少,就吃喝多少。三十六小时后,他开始动手,进行一项毕生最精密的手术。自从被伦敦的麦肯锡林医院开除之后,他还从来没有尝试过这么精密的手术。他开始进入一段极其艰苦漫长的过程,逐步刷洗脑部的纤维区域,一次刷洗一厘米。然后,他开始收拢头盖骨上的伤口,将表面皮肤缝合起来。在整个过程中,他全神贯注、小心翼翼,因为,要是一个疏忽,刷得太用力,或是针头刺到脑组织,病人就会立刻丧命。
  他不希望这个陌生的病人死掉,无论死因是什么,他都不希望。尤其是,他绝对无法忍受因为自己的不小心而导致病人丧命。
  手术终于完成了,病人的生命迹象依然维持正常。现在,乔福瑞华斯本医生终于可以回去找他形影不离的伙伴,寻找他的化学溶剂,寻找他生命的源泉——他的酒瓶了。他让自己喝了个过瘾,喝得飘飘然,接连不断。不过,他没有超过那个临界点,没有喝到烂醉如泥。再怎么喝,他一直都还分得清东西南北,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这真是他人生的一大进步。
  也许就是今天了,也许再过一个小时。那个陌生人的眼睛就随时会亮起来,开始跟他说话。
  也许,很可能就是下一秒。 ↑返回顶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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