噬梦人 第11节(1 /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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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昏倒了。”gödel说,“先是瘫软在座椅上,而后整个身躯又滑了下来倒在地上。我吓了一跳,跪到她身旁想叫醒她,却发现她嘴唇泛白,整个人剧烈颤抖。冷汗湿透了她的衣领和前襟。她的呼吸很不顺畅。虽已失去意识,但她的胸口明显剧烈起伏;而后又反射式地呛咳起来。我摸索着她的脉搏,发现她似乎心悸严重。我当下立刻抱起她往外疾走,穿越一簇簇人群,推门离开blind lover,小跑步绕到另一条街上,拦了车便往医院去。
  “原先我怀疑是有人趁乱对eros下了毒手。”审讯室灯光下,gödel的眼神迷蒙而苍老,“夜里。那真是寂寞。古城区的深夜完全没有马德里另一边新城的热闹,反而孤身陷落于大片清冷中。一阵阵被风吹乱的,细小的雪片旋飞在夜空,街灯被无数间歇性黑暗持续分割着。透过车窗,橙黄色灯光规律曝闪。我发现eros的呼吸似乎愈来愈微弱……
  “天气寒冷,我们都穿着厚重冬衣;潮湿的白色雾气安静匀散在幽暗的密闭空间中。我细细检查了eros裸露在外的肌肤,包括手掌、手背、颈部、耳后等处,没有发现任何伤口。
  “到了医院,利用身上伪造的芯片数据,我们顺利完成了就诊手续。然而在基础仪器检查过后,eros依旧昏迷不醒。我在她身旁守了一整夜。病房中灯光昏暗,时不时听见护士们在门外亮晃晃的走廊上推着手推车经过。我听见推车车轮摩擦地面的声响。我听见推车上堆满的针剂与玻璃瓶罐相互碰撞。深夜寂静,那些声响竟特别清晰;像某种韵律,某种关于生命的,残酷的秘密……
  “隔日清晨四点,eros突然醒了过来,只说感到疲倦,除了些微畏光与心搏过速之外,并无其他症状。然而我们赫然发现,就在这短短几小时之间,eros的头发,大约有三分之二左右,色泽竟已明显褪淡了。
  “初步检验结果是‘病因不明’。我告知医师eros发色淡化的现象,医师沉吟半晌,也只建议我们先办理住院,等候排定进一步的方程式测定仪(equation measurement instruments)[4]检查。我们担心身份曝光,但似乎别无他法,只好决定暂时冒险住下,之后再见机行事。
  “我们在医院里度过了心惊胆跳的第二夜;很幸运地,第三天早上就等到了方程式测定仪。检查过后,控制室里,医师直接告诉我,eros罹患的是‘科凯恩综合征’(cockayne syndrome)。他淡淡地说,这种遗传性疾病是dna自我修复能力缺失所造成,多于婴幼儿时期发病,在人类身上十分罕见。如果是成年后才发病,以目前医学界确诊的少数病例看来,患者都是生化人……”
  “你说,‘dna自我修复能力缺失’?”k打断gödel,“progeria?”
  “是。”gödel回应,“当然你也清楚。那虽不完全属于我的专业范畴,但也算是相关领域,我也稍有了解……医师说,那是一种‘类早老症’。progeroid disease。和典型的早老症(progeria)症状大致相似,只是过程稍有不同。在人类身上,患者会在正常的婴幼儿期发育之后,突兀地跳接至老年期,直接步入衰老——”
  “我了解了。”k点头,没再说什么。审讯室的黑色空间沉落入一阵短暂的寂静。
  “那时听医师提到生化人,我吓了一跳。”沉默半晌,gödel开口,继续他未完的叙述,“我感觉他并无恶意,但也明白该是离开的时候了。我设法通过我的联络人向生解方面求援。事实上,自从我带着eros离开叙事者影业,我已许久未和组织联络。我们算是有着这样的默契;或许他们也觉得我已经帮了他们够多忙,不再具有更多情报价值了。我和他们的关系其实原本就不亲近,而且我早就不想再干情报这一行了。断绝联系或许更安全些。我想他们也明白我的意思。逃亡以来,我与组织方面唯一的交集,可能仅限于使用他们提供的伪造芯片数据帮eros办理入院而已。
  “于是我们就来到了拉巴特,找到了组织指示的医师,开始为eros进行治疗。”gödel低下头,注视着地面,“我们当然知道固定停留在一个地方是很危险的——我甚且怀疑,为了防止泄密,生解方面可能意图将我们灭口。但,似乎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她愈来愈衰老,愈来愈虚弱……”gödel眼眶泛红,“医师告诉我,这种疾病的盛行率在生化人身上比在人类身上高出许多;目前致病原因不明,但推测与部分生化人族群对类神经生物的长期滥用有关。[5]他还说,基本上这种病是无法根治的;唯一根治的可能性在于,‘换’一个相近的物种——或许,有机会把她过去那些职业伤害致病因子全数去除。替换一个人生,一种类同于‘新生’的方式……
  “对生化人而言,最接近的物种,当然就是人类。但这些都是现在的技术尚难以办到的。
  “我每天在病房里,看着她一天天掉发,一天天长出皱纹;有时候,也渐渐忘记一些从前的事。每个夜晚,像个害怕而惊惶的孩子,因无法承受身体的急速衰败而从噩梦中惊醒过来……”gödel哽咽起来,用手背擦了擦眼泪,“后来被你们发现的时候,她的眼睛已经快要看不见了。每天在不同的器官发生不同的并发症……一天晚上,她把我叫到病床边,伸出枯瘦的手来摸我的脸;她说如果这辈子还有机会康复,希望能再用自己的眼睛好好地看看我……而现在,希望能好好地记住我,记住我的样子……”gödel已全身颤抖,泣不成声,“在更早之前,我们都不敢想未来的事,我们不敢想……我想,只要我们还能安安静静在一起,或许以后还有机会……或许……
  “她需要的不是自体演化,从来就不是自体演化……你们成天斗来斗去不就是为了这件事吗?你们成天不就担心她完成自体演化吗?”gödel抬起头,脸上泪痕纵横,“你告诉我……我不需要梦的逻辑方程的自体演化,也不需要能够骗过血色素法的自体演化;真要自体演化,我们都可以学会,或者去偷……我可以教她,我愿意花上我一辈子的时间去研究自体演化,去研究如何骗过他妈的这些鉴定生化人的鸟方法;但你告诉我,要怎么演化才能让她变成真正的人?”gödel突然挣扎起身,以蛮力掀翻了桌椅吼叫起来,“要怎么演化才能救她?你说啊!告诉我,你告诉我啊!……”
  时至今日,尽管那审讯之情景(gödel的脸,他的细微表情,每一刻当下之语气动作,那因单面玻璃之折射而扭曲偏移的,现场画面之笔触;一切都像是某种光亮或幽暗本身的叠影或蚀刻)仍如同某些蛰伏于脑中的虱虫般,不时冷然蹿入意识之中,k却已不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的了。
  他忘了。或许他关闭了单面玻璃?或许他曾下令其他人员将激动而绝望地号叫着的gödel架离现场?或许他曾亲自为gödel注射镇静用类神经生物?事实上,即使在往后一段时间中,k与gödel依旧历经数次晤面审讯;即使在那数次审讯过程中,k曾再行讯问关乎此一叛逃事件之众多细节(情报之传递,中介联络人之身份,逃亡时机,伪情报之杜撰编造;那蒙骗监视人员的方式,逃亡路线,藏匿地点,医治eros的痛苦疗程,动念之瞬,甚至,与eros之间,那炽烈而寂寞的“爱之初始”……);然而,关于那首次审讯之最后收场,关于那失忆时刻之种种可能,竟都像是被消磁一般,仅仅留下脑中一块不明不白的坏轨空缺而已。
  仿佛许久之前的最初。雨后野地,青翠绿意环抱中的废屋。作为一位被遗弃的生化人,k开始拥有意识的那一刻。甚或,于意识浮现之前,那沉落隐蔽于黑暗幽冥中的时间……
  (阳光。曝白的画面。光线偏移,那薄薄一层,沾滞于eurydice白色肌肤上的,多棱角的贝壳沙……)
  k全都不记得了。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k曾反复追索那段失忆的、奇异的空白;然而除了身体轻微不适的模糊记忆外,却近乎全无所获。他当然无法征询部属或同事的意见,因为他始终怀疑,之所以会有那段空白产生,最根本之原由其实来自他真正的身份——他确实,就是个没有童年的生化人。他害怕泄露与自己的身份相关的线索。他怀疑那是自己的心理缺陷或情感缺陷,因某种境遇刺激而突然扩大了;又或者,那暂存的晕眩不适,那某种流动于胸腔中的虚无与温热,却仿佛不存在的童年里曾丢失的某些什么,意外地回访此地,又温柔地重访了他……
  甚且,在许久之后的后来,k将会明白,那确实并非“空白”;反而像是某种“充盈”,某种“填满”,某种难以言说的,悬宕在体外的心跳——
  然而于当下瞬刻,k将不会知晓这些。有更长的时间,k将持续陷落在一种关乎失忆与晕眩的困惑里。
  在那时刻,k只会知道,在被逮捕后第五天,eros便因病亡故了。
  * * *
  [1] 彼时,古典时代常见所谓“疲劳轰炸”之审讯技巧早已走入历史,不再施用;因仅需少许药物或类神经生物便能轻易达致相同效果。
  [2] “微型监视器”为第七封印审讯室标准配备;审讯室之地面、壁面、桌面与单面镜上均嵌入有微型镜头,随时捕捉被讯问者各角度之局部特写,以供记录参考。换言之,审讯者k所得以监看之制式画面为一自各相异角度所捕捉之特写。多数时刻,此类众多特写以分割画面同时并存于显示器屏幕上。
  [3] 维基百科“全像显示”(panovision projection technology)词条说明(2289年7月15日最后修正),部分节录如下:
  “……全像显示乃显示技术之一种,其光影效果类似古典时代需佩戴特制偏光眼镜观看之3d立体电影;然成像原理完全不同,亦无须佩戴特制眼镜即可精准呈现三维效果。其乃结合古典时代末期即发展成熟之两大技术——‘纳米技术’(nanometer technology)与‘人工智能环境感知技术’(ai environment sensing technology)而成。其中别名‘变色龙’之‘人工智能环境感知技术’,初时多数应用于国防工业,以制作掩护衣、掩体、隐形战机、巡弋飞弹为主。其材料能自动感知周遭环境之颜色、质感、形态或温度,自行变化自身之质感、样态,一如变色龙以保护色藏匿于环境中。而‘纳米技术’则用以提高材料分子变换保护色或材质之精准度……‘全像显示器’即为此二技术之高精密度结合应用……” ↑返回顶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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